人生绝非只能“胜天半子”或听天由命，还有第三个选项 | 关山远专栏

【导读】逆袭无错，奋斗可嘉，但要在道德的约束下，如果说“道德”二字太过宽泛，换句话说，不能突破法律的红线 。不说事事问心无愧，至少处处遵纪守法

“胜天半子”，还是“天人合一”?

首发：5月5日《新华每日电讯》专栏“时空走廊”

《人民的名义》迎来了大结局，也带红了一个短篇小说《天局》，这是电视剧中悲剧角色祁同伟最喜欢的一本书，他的一句著名台词：“从此以后我就跟老天爷，跟我自己的命运较量上，哪怕搭上我自己的性命，我也要胜天半子。”“胜天半子”，即来自《天局》。

相比于充满宿命色彩的“听天由命”，“胜天半子”，何等霸气、豪气、傲气!

但祁同伟最终“胜天半子”了吗?即使他搭上了性命。

这确实是一道艰难的人生选择题：是温顺驯服然而没有风险地听天由命，还是不管不顾绝地反击却充满未知地胜天半子?

其实，还有一个选项：天人合一。

一

孤鹰岭上，祁同伟把冷冰冰的枪口塞进嘴里时，他在想些什么?

他出身寒门，不懈努力，品学兼优，毕业后即使发配到小乡村，亦没自暴自弃，成为缉毒英雄，就在孤鹰岭上，身中毒贩三枪，他的功名，几乎用命换来。但他如何努力，始终被困于一隅，似有冥冥天意。

他知道，并非天意，而是一个女人的感情要挟。绝望之下，他向这个女人下跪，娶她为妻，虽然她比他大10岁。从此运势大变，飞黄腾达，而他也已习惯下跪。他明白，男儿双膝一屈，跪下，有黄金，有前程，有美女。

他的心情应该很复杂，在鄙视自我和怜惜自我之间挣扎，最终他把这一切归结于“天”，他的不甘、委屈、挫折……都是天意，他要跟天斗，富贵险中求。但是，他最终没有胜天半子，他生命的最后，是一颗残酷的枪子。

很多人因为祁同伟，想起了《红与黑》里那个野心勃勃、拼命上位的于连。

于连是一个贫寒子弟，孤身一人在等级森严的社会里咬牙奋斗，不择手段，只为成功。他跟祁同伟有很多共同点，比如攀附比自己年龄大许多的女人，他俩的结果也一样：正当他自以为踏上了飞黄腾达的坦途和得到了超越阶级的爱情之时，社会却无情地把他送上了断头台。

西方甚至专门有“于连式人物”这个词，比当今中国所谓“凤凰男”更狠，目光灼灼、欲望腾腾，屈身于贵妇人石榴裙下，只为出人头地。

在《红与黑》中对于连的外表是这么描写的：“他的两颊红红的，低头看着地。小伙子有十八九岁，外表相当文弱。五官不算端正，却很清秀；鼻子挺尖，两只眼睛又大又黑，沉静的时候，显得好学深思，热情似火，此刻却是一副怨愤幽深的表情……”

这段描写，很经典：于连文弱，注定了他不可能像父辈一样从事体力活；喜欢深思，用今天的话来说，“想得太多”，又注定了他不甘于现状，他强烈意识到人应该有尊严，但自己出身低微，又很难得到尊严，因此痛苦，内心被不满和仇恨的火焰焚烧；他模样清秀，这是他的优势，他后来与两位贵族女性发生恋情，借此跻身上流社会，但也恰恰是因为他的相貌优势，铸就了他的命运悲剧。

对于于连式人物，人们的心态很复杂，单纯的道德批判，是苍白的。就如同《人民的名义》，祁同伟让人百感交集，而不仅仅是对一个堕落官员的唾弃，甚至有人评价说：“对祁同伟恨不起来。”

哈姆雷特是出身高贵的王子，一百个人心中有一百个哈姆雷特，但是，一百个人心中，也有一百个于连、一百个祁同伟。

二

“上天”，很奇妙的一个存在。高高在上而又触摸不着，触摸不着而又无处不在。给人信心，或让人绝望。

为何要“胜天半子”?是因为上天不公平，绝望者想绝地反击。

虽然，有半哲理半鸡汤的话在流行：“上天其实是公平的”，“上天不会偏袒任何一个人”。但自古至今，都有人在拷问：上天是公平的吗?答案，当然是不公平。

史书中记载过这么一处悲惨的场景：绮年玉貌的妃子要被老皇帝处死了，临行前，绝望中，她频频回首，拼命朝曾经百般宠爱她的皇帝抛媚眼，想打动他，但皇帝硬邦邦地说：“趣行!女不得活。”意思是：快滚，你死定了!

她只能去死。因为皇帝是天子，他代表着“天”。

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“钩弋夫人”故事，说的是汉武帝巡狩到今天的河北地界时，观天相、占卜吉凶的“望气者”对汉武帝说此地有奇女，汉武帝立即下诏派人寻找。

果然找到了：一个美貌女子，双手天生握成拳状，虽年已十多岁，但依然不能伸开。汉武帝唤此女过来，伸出双手将这女子手轻轻一掰，少女的手便被分开，在手掌心里还紧紧地握着一只小玉钩。汉武帝认为是天意，纳她为妃，史称“钩弋夫人”。

后人分析，她可能是小儿麻痹症，但如何解释汉武帝能够展开她的手?应该是当地人串通好，讲个故事，献上美女。

汉武帝很宠爱她，她很快生了儿子，但他实在太老了，自知来日不多，立她的儿子为太子，却不让她活，原因很简单：“主少母壮”，年幼的皇帝登基后，母后可能独断骄横，淫荡放肆，没有人能阻止她。

她只能死了，当初因为“天意”成为他的爱妃，如今又因为“天意”，在最好的年龄，告别人世。史载，她被处死后，暴风刮起满天灰尘，老百姓都感叹哀伤。

天往往是拟人化的，而且这自然的天，要屈从于人世的天子，只能通过天象异常，来警告、提醒或宣泄。

元杂剧《窦娥冤》，有一句经典的台词，借窦娥之嘴，来抒发对上天不公、天地不仁的愤懑：“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，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。天地也，做得个怕硬欺软，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。地也，你不分好歹何为地?天也，你错勘贤愚枉做天!哎，只落得两泪涟涟……”

窦娥确实很冤：父亲没钱还债，把她送给别人当童养媳，婚后两年，丈夫就去世了，与婆婆艰难度日。结果又碰到流氓张驴儿父子，这对流氓父子想强娶窦娥婆媳，窦娥严拒，张驴儿在羊肚汤下毒想毒死窦娥婆婆后霸占窦娥，结果把他爹给毒死了，诬告是窦娥下毒。官员严刑逼供，窦娥不忍心婆婆连同受罪，便含冤招认药死张驴儿父亲，被判斩刑。对一个弱女子来说，老天爷对她何不公平，所以她痛骂上天。

在这部剧中，上天的意蕴很丰富也很复杂，并不仅仅是冷酷的无奈的存在，通过剧中那场著名的六月飞雪，上天用一种超现实的特殊方式，来自证被窦娥打动，并暗示了接踵而来的冤案昭雪。

但这并非胜天半子。

三

相比于倒霉的钩弋夫人，许多年后，有个深宫的女人成功“逆天”了。

晚清咸丰皇帝年纪轻轻就死了(后人分析是纵欲过度)，临终前就身后事问计权臣肃顺，要不要效仿当年汉武帝?肃顺说：必须的!这是后来一手遮天的慈禧太后生命中一次巨大危机，但咸丰这天子优柔寡断(晚清诸帝皆如此)，不忍生前下手，只是写了封遗诏给皇后慈安，说慈禧若有不法，即可诛之。

“不法”当然是慈禧的鲜明个性了，但她仍活得好好的，为什么?因为慈安也是一个优柔寡断之人。有一次，慈禧从自己身上割了一块肉(绝对狠人)，煲汤给慈安补身子，慈安激动之下，就把遗诏给烧了……

后来的故事，大家都知道了：以肃顺为首的“顾命八大臣”死得很惨，而慈安过世后，再也无人能够制约慈禧，这个任性而又自私的女人，把大清国带上一条不归路。

能够想象，在深宫中，一个个难眠之夜，这个狠辣而又寂寞的女人，有时咬牙切齿，有时自鸣得意，感喟于自己对“天”的胜利。后来，她年纪大了，能够睡得安稳了，她把自己也当成天了。她的话，就是金口玉言；她的念头哪怕只是一转念，也是天意。

真的有“天意”吗?冥冥中一切的一切真的早已注定，不容人为地去主观改变?如果真的如此，那么慈禧又是如何改变自己主少母壮险些被诛的命运?或者，她君临天下，也早已注定?

科幻作家刘慈欣有个短篇小说《镜子》，说的是有个天才发明了一种超弦计算机，运算能力强大到可以模拟出不同宇宙创生及其以后的所有事情，不巧的是正好他模拟出了我们所在的宇宙的模型，利用该计算机可以看到人世间任何事情的过去与未来……也就是说，宇宙在爆炸时就已经被确定了，所以整个宇宙的命运也在那时就被注定。

这个天才被追杀，而当作奸犯科的官员知道所做一切都能被还原时，选择了绝望自杀。不是祁同伟胜天半子式自杀，而是得窥天意后知道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天意的自杀。

但人又是不甘心认命的。诚如物理学家霍金所言：“我注意过，即使是那些声称‘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，而且我们无力改变’的人，在过马路前都会左右看。”

好莱坞电影《赛末点》是一部很特别的电影，颠覆了“于连式人物”不得善终的传统模式：乡下穷小子威尔顿进城后，靠迎娶富家小姐跻身上流社会，却又纠缠于与另一个贫寒女子的感情，当后者怀孕后，为了前途，他杀死了她。

在案件侦破过程中，所有观众都认为那枚跌落在栏杆里侧的戒指会让真相昭然若揭，但真正的结局却是：一个吸毒犯捡走了那枚戒指，让隐藏幕后的真凶创造的犯罪现场有了合理的逻辑解释，吸毒犯成了他的代罪羔羊。他有惊无险，逃过法网。

《赛末点》片名，是指网球比赛决胜局中还有一球获胜的时刻，命运的变化类似网球比赛中的擦网球，一切取决于偶然的幸运。威尔顿相信运气，“做一个幸运的人胜于做一个好人”，他果然成了一个幸运的坏人。

上天，在那一刻闭眼了么?

四

不认命，不信一切上天注定，其实是人类文明得以延续与进步的强大动力。但过于强烈的欲望，如熔岩般奔涌的野心，又造成了多少悲剧?

千百年来，人类纠结于宿命与逆袭的选择之间，是天意难违还是天道酬勤?不同年龄，不同环境，不同时代，皆有不同的心境。年轻时热血沸腾，自认为只手能撑一片天，到了知天命的年龄，对过往或呵呵一笑，风淡云轻，或心仍不甘，却已经有心无力了。

人生并非棋局，只是当局者迷，以为这是一局，执著于以身为棋，胜天半子，或负天半子。亦有人貌似早已看透这一切，比如《人民的名义》中的庸官孙连城，又是官场另一类型，除了每天在家胸怀宇宙看星星外，啥都不想干。

其实，人生绝不仅仅只是胜天半子或者听天由命两个选项，还有第三个：天人合一。

天人合一，中国人最基本的思维方式，具体表现在天与人的关系上。

学界对此有多种理解，季羡林先生解释为：天，就是大自然；人，就是人类；天人合一，就是互相理解，结成友谊。

哲学家张岱年在《中国哲学大纲》中，认为“‘天人合一’乃是中国人生思想的一个根本观点”。

简而言之：天人合一，人的行为，要遵循人伦道德之天道，如孔子所言“随心所欲不逾矩”，再换成哲学的语言，即“将人的思想意识与客观世界发展的规律融合为一体，获得最终的意志自由。”为什么一定要孜孜以求“人定胜天”呢?人与天，可以一体的。

逆袭无错，奋斗可嘉，但要在道德的约束下，如果说“道德”二字太过宽泛，换句话说，不能突破法律的红线。不说事事问心无愧，至少处处遵纪守法。这就是《人民的名义》中，祁同伟与侯亮平的区别——男人，一定不能轻易下跪的。

凡事把握好度——这是先人的智慧。可惜现实中，人们往往走了极端。

五

胜天半子，还是听天由命？霍金的选择，值得深思。

这是一个可谓遭遇了“天谴”的不幸的人，因疾病全身瘫痪，不能言语，人生大部分时间被禁锢在轮椅上，他却拒绝上天的安排，不懈挑战命运，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科学家和思想者之一，这岂是“胜天半子”?

但霍金对“天”充满了敬畏，对人类在地球上“斗天斗地”、欲望无限扩张，忧心忡忡。他对地球未来、人类未来的预言，绝非笑话。

如何把握好度，确实是人类面临的共同问题。这是需要人类大智慧来完成的著作——《天局》。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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监制：易艳刚  |  责编：张慧  |  校对：赵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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